诗词品鉴

从心所欲,恰似浑然天成

——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品鉴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公元1120年,北宋社会空有一副盛世太平的繁荣皮相,实则却早已暗潮汹涌,社会矛盾日益尖锐,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此时,距离金兵南下只有五年的时间。是年,赵明诚出任莱州,李清照独居青州,未同行。夫妻二人开始了长达约一年的两地分居生活。也是在这一年中,词人写下了《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这首名篇。明朝茅暎评这首词:“出语自然,无一字不佳。”

自宋神宗在位期间起,北宋边境便时常遭到侵扰。元丰七年,历史上的李清照出生。同年,西夏再次大举入侵。可以说,李清照自出生起便降临在一个动荡不安的社会。受时局影响,再加上她自身丰富的学识和锐利的眼光,使得她的诗词中“家国之愁”的部分流露自然,一泻而下,因为国家的不安定自李清照出生起便植根在她的内心深处。前线的铁蹄声不绝,而政府却频繁屈辱求和,作为一个历史上“士大夫”式的女性,李清照可以很自然地将对时局的观点看法融入她的诗词,并自觉地把自身的命运与时代对接。在李清照早年的诗中,便已经显现出了她对国家政治的不满和隐忧:“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

宣和二年(公元1120年),李清照开始与丈夫分居,这也是她人生中“又添新愁”的关键点。在这一年的分居期中,李清照留下了她人生中的几首最经典的名篇:《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点绛唇·闺思》《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等。从此,“相思离愁”也上了词人心头。在这首《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中,词人道:“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令词人消瘦之事并非过量饮酒,也无关因秋起而伤感,却是“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斯人去也,“武陵人远”,只有那日渐消瘦的人独守“秦楼”。相思如我,一如楼前流水,无有穷已时。“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与上文“新来瘦”相应和,使这份愁自然流露,真情而细腻。

而这也是词人最显手法的精妙之处:词人并不刻意遣词造句,而是只从心所欲地抒发所念所感,便自成音律,浑然天成。张祖望评价该词:“如巧匠运斤,毫无痕迹”。词人只娓娓道来,而“家国之愁”的旧愁和“相思之愁”的新愁就自然地流淌在格律之中了。

格律总是在一定程度上拘束诗人和词人的表达。为了追求格律,中国古代的许多诗人和词人都曾为“推敲”一事煞费脑筋,为此有时更忽略了对真情实感的表达。而诗词创作的艺术家,他们往往能从固化的格律中抽离出来,从束缚中获得自由。正如朱光潜先生的风趣比喻:“善用格律者好比打网球,球手好像纵横如意,毫无迁就规范的痕迹;在识球者看,他却处处循规蹈矩。姜白石说得好:‘文以文而工,不以文而妙’,工在格律而妙则在神髓风骨。真正词的艺术在格律和语言却又远超格律和语言之外,而只有词的艺术家才能集格律、语言和情感为一体,把它们共同融化在同一首诗词里。这样,词的艺术和人生也可以不再产生隔阂,不同时代的人也可以进行沟通,也能够产生共鸣,因为情感百态总是一种可以压缩时空,拉近人心与心距离的事物。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故这首词也不会因为时代的更迭而褪色。也只有真正的词的艺术家,才能达到填词:“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

也正是因为这份美的超越,才分别有了后来清代彭孙遹和王士禛的两篇《凤凰台上忆吹箫·和漱玉词》:“伤心处,依然花月,添却离愁”“伤心处,青山红树,万点新愁”。也因为此,今天的我们,读懂了李清照的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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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