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该如何面对死亡(上):川外女生对话95后入殓师
要能看见自己一路走来的脚印, 并确信那些是自己留下的印记。
(记者:邓艳阳)小红书上有一篇贴子:《19岁入行,在殡仪馆实习》。点击头像,简介写着:我叫茶泉灵,2020年6月毕业于长沙民政殡仪学院,专业是现代殡葬技术与管理。现在是一个特殊行业的化妆师,从事特殊遗体修复、缝合…… 如何面对亲人的离去?如何理解殡葬这个行业?记者带着些许沉重的心情和对行业的好奇,后台留言作者联系访谈,当天便收到回复:没问题喽。
2022年5月,一辆货车从山崖间坠落,司机是一位30多岁的年轻男子。遗体整容修复师茶泉灵赶到现场,从泥土里翻出的尸体已没了头颅,从锁骨下到肚脐眼七八十厘米的直线伤口将断裂的肋骨和肺部裸露出来, 两只膝盖的骨头爆裂……茶泉灵用“整个身体几乎都是爆开的状态”来形容。 妻子看到丈夫的遗体时,崩溃了,不知道该怎么办。10多岁的孩子也是懵懵懂懂。 从上午11点到下午4点的5个小时里,茶泉灵没停歇地缝补了160多针,并帮逝者洗净身体。当妻子看到丈夫完整地出现在眼前时,她一遍一遍地抚摸着丈夫的皮肤,而后突然跪向了茶泉灵:“谢谢你!”茶泉灵赶紧将妻子扶了起来,表示是应该的。
“当一个人最后完整地躺在那里的时候,我是有一丝慰藉的,哪怕他已经走了。”茶泉灵处理类似车祸、坠楼的遗体次数太多了,每次去到现场,看到窃窃私语的人群,她的心里总会涌起一股冲动:我只想让他们体面地离开。 茶泉灵,云南大理人,25岁,其毕业的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被称为培养殡葬人才的“黄埔军校”。志愿填报时班主任曾多次劝她好好想想,凭着几分兴趣与年少逃离家庭的渴望,她最终坚定地选了这个不被看好的专业、一个离家1100多公里的学校。
在殡仪馆上一天夜班挣1600元?事实上,殡仪馆的工作并不如网友想的那般轻松。茶泉灵如今保持着做2休2的状态,即工作48小时,休息48小时,但更多的时候会因为紧急任务要赶赴医院、养老院或事故现场。在与其多次邀约采访的期间,有时便会因为她的突发任务不得不中止采访。 茶泉灵现就职于湖北襄阳的一家殡仪馆,月薪在7k-9k之间。今年6月末,“殡葬专业就业率百分百”的话题引起热议,她也曾在个人小红书账号上接到不少关于殡葬专业志愿填报的咨询。 她直白道:“如果你是抱着挣钱的目的,那大可不必。”这是一份回报远小于付出的工作,随时待命,无节假日,毕竟人的生死是无法掌控的。 很多人对殡葬行业存在着误解,以为可以拿红包、收贿赂,依靠灰色收入攫取高额暴利,茶泉灵对此表示:“国家和殡仪馆都是有规定的。” 还有一些人认为从事殡葬行业同死者打交道,能免去工作中纷繁复杂的人际困扰。其实,殡葬从业者的直接服务对象虽是死者,但却更是面向生者的。面对最惨痛的生离死别,他们学习的不仅是遗体的处置,更是精神的处置。
重庆城市管理职业学院副教授任俊圣在研究中表示,在整个殡葬过程中,生者投入了大量的物质和精神。这种投入无论是出于对死者愧疚、惋惜、祈求等心理的自我补偿,还是出于个体自我眷恋生命而作出的信仰式的努力,都要通过殡葬服务来完成。 殡葬服务不仅要让生者在心理上获得慰藉,还要缓解殡葬过程中时刻泛起的自我死亡焦虑。
从业后,茶泉灵已经见过千万种死亡的形态。但想起那位从垃圾桶里捡来的逝者,她至今都很愤慨。 腊月的风吹得凛冽,殡仪馆送来了一具从垃圾桶里捡来的30多岁女性遗体,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衣服。 尸检后由于无人来认领,工作人员只好给光秃秃的身子套上裹尸布后再送入冰柜。
女子的丈夫嗜赌酗酒,等他来确认身份办理火化手续时,只是“嗯”了一声。工作人员问:“你都不要给她穿件衣服吗?” “没钱。”“你不怕她来找你啊?”或许出于亏欠,在工作人员的多次劝说下,男子终于为逝者敲定了寿衣、骨灰盒、纸钱。逝者的父母姗姗来迟,向男子出具了一份谅解书,只要求他能把女儿的丧事办完,把孩子抚养大。 茶泉灵过去也曾在殡仪馆遇到因财产纠纷而顾不上逝者的家属,但她从没想过,人死后怎么会是这样的。
她还回忆起曾经殡仪馆的男同事一直说七夕要给自己的爱人送束花。那一晚,茶泉灵和她见了一面后,不过两个多小时又见了面。因为车祸,同事的爱人直接被送到自己所在的殡仪馆来了。 看惯了人间冷暖和生死无常,茶泉灵成长了很多。她更感到生命的宝贵,觉得没有什么比生离死别更可怕。她不想留遗憾,“我对爸妈或者爸妈对我再不满,比起死亡,其实什么也不是。” 曾经想要远离家庭的她开始试着和家人改善关系,慢慢亲近,多多沟通,“现在我和父母的关系很好。” 理解了死亡,才会对生命的有限与唯一有深刻的感受,才更有生的勇气,更理解自身生命的意义。而更多的人面对死亡是不知所措、恐惧害怕的。至亲的离世使得人们无法接受社会关系的断裂, 甚至宁愿和逝者一同去往另一个世界。
今年2月,一位13岁的初中生女孩在社交媒体平台找到了茶泉灵,此前她的爸爸离世不久,她觉得再也没有人能和她说话了。女孩问“自杀的人死后能不能解脱”,茶泉灵敏锐地察觉到话语里微弱的求助,一丝不敢懈怠。 她耐心地开导,才把她劝下来。她说如果没能劝女孩好好地活下去,自己会很愧疚。 而即便是已经成年的大学生,面对死亡也同样感到无助。中国消防救援学院的大四学生李靖轩,至今还记得两年前外婆离世时的感受。 外婆的突然离去像是一场梦,让他觉得很不真实,明明上周末才通了电话。“知道消息的时候没有眼泪,没有哭天抢地,只是全身无力,没办法思考。” 直到去请假说明理由时,眼泪才止不住地流。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像是机器一般,魂不在体内。李靖轩坦言,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要怎么面对死亡 或者亲人的离世,“就好像一些道理,时间到了自然会明白一样。”
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谈论死亡是一种忌讳,甚至是不吉利的。当孩子问妈妈“死”是什么意思,人死后会去哪里,得到的都是“去天国了”“变成天上的星星”这样带有童话滤镜式的答案。
《中国预防医学杂志》对内地22所高校1254名大学生的抽样调查表明,58.05%的大学生希望能更多接受死亡教育方面的培训,对死亡教育有较大需求,而仅有20.65%的人认为能在现实中处理与死亡相关的问题。 记者对川外学生的死亡教育现状调查也显示,84%的同学都不怎么了解死亡教育。
死亡教育在国外早已普遍。美国明尼苏达州的大学1963年就率先开设了死亡教育课,会带学生参观殡仪馆,目前美国超 6000所中小学开设了相关课程;英国也于20世纪60年代拉开“死亡觉醒”运动,将死亡教育纳入课程大纲; 1983 年,东京上智大学成立生死研究会后定期宣讲死亡知识,死亡教育也被正式纳入到日本高等教育课程中。
中国内地的死亡教育到上个世纪90年代才开始被关注。直至2000年,广州大学胡宜安教授成为国内第一个在大学开设生死学课程的老师。胡宜安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表示,“其实不少学生都会存在死亡焦虑、死亡恐惧,甚至轻生等心理,而且社会压力逐渐增大,需要有课程来科学地引导学生看待生死,避免走向极端。”仿照国外教学实例,胡宜安也会让学生们在课堂上立遗嘱、 写墓志铭,还将濒死体验、生死态度、临终关怀等融入课程里。他坚持认为,只有破除死亡的神秘感,才能构建敬畏生命的态度。
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教授陶国彰说,“每个时代的人都会死,但我们这个时代却似乎缺乏生命的沉重感,我想年轻人这么轻易地放弃了各种丰富的生命体验, 跟他们对于自我价值的理解有关,生命似乎轻得着不到地。”
茶泉灵在工作中也遇到过不少放弃生命的年轻人,“很多人把死想得太简单了,以为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她说,死亡是不可逆的,只能用这种血淋淋的教训来告诉更多人珍惜生命, 尽管这并不能让付出惨痛代价的人重新活过来。她希望年轻人能放松一点,不要把自己绷得太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