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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前夕

悲剧之前上演的,往往是闹剧。只是真正决定悲剧上演的,是闹剧发生时,那些疯狂的、无措的举动,那些慌乱的、惊恐的、绝望的情感,究竟是如何被处理与安抚,抑或是放置与冷落。

古往今来,闹剧夙夜不止,由闹剧而生的悲剧旦暮未歇。在旧中国的最后一个盛世里,也由于这古老帝国澎湃到了极致的热烈繁荣,不曾忘却去兴一出闹剧。1768年就是闹剧的上演,并不是兵荒马乱于有形,而是决堤于无状。那是妖术渗析在古老帝国血液里的无名恐惧,动摇了这个东方巨人从上至下的所有——他的皮肉、骨骼与内脏。在他倒下后,孔力飞用《叫魂》,完完整整又不失生动地将已死去的巨人剖析给我们后世来看。

他的文字天然沉重,像尘土上铺满一层砂石,并不十分明朗,又颇有些侦探小说的味道,不至于读起来太过乏味。首章《中国窃贼传奇》就是这样看似黯淡,由一个底层农夫找人帮忙叫魂来对暴戾的侄子打击报复的故事牵引我们奔向主题,然而认真读下去,就会代入角色,从而被这个荒唐故事吸引住,随着他研究叫魂这个现象。较为丰富的是,在叙写主线故事的情况下,他也不忘将那些因果缘由一件件为我们摆好。

“妖术问题给吴石匠带来的麻烦却并未就此结束。过不多久,他就会被卷入一场公众歇斯底里的大爆发中。” 那叫魂现象产生了什么?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由下及上产生了不同的反映,只是在某个层面上,都无不展现了这个老朽制度之下的无力。我所提及的“那些疯狂的、无措的举动,那些慌乱的、惊恐的、绝望的情感”,就在社会底层身上清晰显露了。在那种压抑而封闭的社会环境之下,人往往是自私而胆小的,面对一个闹剧,他们往往不知如何摆正看待,仿佛能轻松做的只是随波逐流,或是不管不顾;这样的心理状态就很好地能和官府产生化学反应,正如书中提及:“一旦官府对妖术的清剿正式发动,人们就有了很好的机会来清算宿怨或谋取私利。这是扔在大街上已经上了膛的武器,每个人,无论强梁或懦弱,都可取而用之。在这个权力对普通民众来说向来稀缺的社会里,以叫魂罪名来恶意中伤成为一种突然可得的权利。对任何受到横暴的族人或贪婪的债主逼迫的人来说,这一权力为他们提供了解脱。对任何害怕迫害的人,它提供了一块盾牌。对任何想捞取好处的人,它提供了奖赏。对妒嫉者,它是一种补偿;对恶棍,它是一种权力;对虐待狂,它是一种乐趣。”

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在盛世恐慌之下,人们进行的并不是“无助”,而是早已撬开了慌乱的枷锁,去抓起更偏远的“无道德”的利益,冤冤相报成了快乐的无穷源泉,与帝王所期待的“天清人且安”相去甚远。何等荒唐。

我想这本书写得相当成功,就在于它的丰富性。不是胡乱塞满的那种丰富,而是层层递进、细致梳理的那种充实。它有故事、有分析、有总结,将一个事件提升至理论高度。在分析总结上《叫魂》是透彻的,社会民众的无知、政治罪与官僚君主制,将将朽之国的伤口血淋淋呈现。“他所讨论的全是历史,对现实并无半点影射。我们之所以在读此书时会感到似曾相识,那是因为现实中还常常有历史的影子罢了。”这些似曾相识的总结,即是作者在现世所经历的。

当代中国,国民的思想与思维较之过去而言是显而易见的优越,没有闹剧推波助澜而生同层之间冤冤相报的荒唐风气,然而在底层也不乏由于社会地位、权力与财富压制所带来的一系列不平衡感,这是无法避免的;因而对上层人士的憎恶与污蔑成了常态,打击报复也屡见不鲜。其实当下的村庄也还是难于管理,相似的是都没有一个政治意义上的公安机构。在制度方面,专制与民主是永恒话题。乾隆为了维护专制主义借用荒唐压制了常规权力,想来有一些苦涩;而在今天这样的社会,专制是落后与自闭的,某些国家却偏有霸权主义与强权政治的欲望,“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提出就显得很有平衡权力的价值,这是一个隐形霸权与全球和平发展两种对抗力量下的产物,很好体现了和平发展的道理。

这场闹剧的很大一个催化剂是舆论,“沉默”的舆论。如今的舆论开放而多元,告别传统媒体的时代,人人皆可成为自媒体,人人都有话语权。而正常的舆论与“带节奏”有很大的区别,公众跨越了思想上的局限,却跨越不了思维上的劣性,大部分人还是太容易动摇了。在所有解决方式里,沉默是过于折中的一种。“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可见沉默并不温柔,甚至暴力。就此案来说,如果不将它挫骨扬灰,那么整个社会终究是蒙蔽而愚昧;真相不可得知意味着社会受到的创伤依旧结着厚厚的痂,让侵害者逍遥、让受侵害者不堪。泛滥温柔只会是一种伪善的表现,过多的隐瞒对维护社会的和平是徒劳,反而加深社会群体或个人相互的猜忌。

这就是大厦将倾之前的闹剧,和我所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