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的1587

1587年是波涛暗涌的一年。

起初读《万历十五年》只觉得乏味。翻过平淡无奇的标题，囫囵浏览完黄仁宇先生的自序，丝毫不曾心动半分。我还在自己的学业上摸爬滚打，读过的书大不可称得上满腹，对史学研究也是门外人，所以心想这无非是一本与《史记》之类相差甚微的史学著作，将明史上出名的七位人士在万历十五年间所行之事细致网罗下来，兴许读不出一章便教人昏昏沉沉睡去。不过读万历皇帝一章，不出三页便有所改观，逐渐加深了阅读兴趣，随后也就自然而然读了下去。黄先生的文字汪洋恣意，完全可以当故事读下去，只是这样倒成了大埋没。

他在开头写道：“当日四海升平，全年并无大事可叙述，纵是气候有点反常，……，以我国幅员之大，似乎年年在所不免。只要小事未曾酿成大灾，也就无关宏旨。总之，在历史上，万历十五年实为平平淡淡的一年。”我自是有些好奇的，这平乏的万历十五年究竟有何要事记载？继而这本书所写与我想象的大相径庭，七位主角倒也不曾拥有另一部干巴巴的白话流水账，倒是筛了一些不寻常的、辛酸苦涩或是讽刺的、甚至深沉的行事洋洋洒洒铺散开去，着实精彩。只是读到最后更想不明白，这与万历十五年又有何关系？

我接着翻看了附录，黄仁宇先生在书后附了一篇《<万历十五年>和我的“大”历史观》，便豁然开朗了。“大”历史观，在我个人看来就是能以历史事实为导向，对历史及当下社会各个层面进行有态度、有深度研究的一种历史观念。黄先生的文字看似汪洋恣意，其实通过七个主角，将1587年上下几十年串连起来，就像在水产丰厚的湖泊里拉起广而大的网，可谓收获颇丰。而万历十五年只是这一段历史的一个小切口，在先生笔下加以放大，我们能看到，这些或苦涩或讽刺的故事，其实恰如其分反映了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社会生活等诸多方面的疏漏，在1587这个切口中渐渐明亮了起来，并且以此隐晦批判旧道德束缚之下社会各方的力不从心，从而教人心灰暗下去。

先生写万历皇帝着实生动，笔笔皆落得那种光鲜而无力的感觉：万历皇帝做的只是用陈旧一套尽力维持腐水蠹枢一般的社会结构，真正能推动社会根本进步的经济与科技不曾加以厚爱，事实上这样一种方式对腐蛀之物稍作缓和，但不得长久。而作为一人之下的首辅大臣，也成为缓和溃烂的牺牲者，一旦缺口不得弥补，或是一方动摇了，便只得落得个凄凉下场。万历十五年，海瑞与戚继光与世长辞，而这二人，一为文官，二为武官，细读而得之臣臣矛盾激烈；文武相抗，是很可怕的事，而被封建教条束缚的年代里，文官显然更胜一筹，下场又怎样呢？海瑞的严于律己也苛于律人的好品行终究不曾影响到谁，而好将领戚继光也是身败名裂，还不都是悲剧收尾。这四个人物，再加上书中写到的申时行、李贽，都是光鲜而无力的，《万》中提及“阴阳两面”之说，皇帝和他的大臣们即一方面做着尽力维持社会稳定的好事，这是阳；另一方面则是欲望趋势——权利的欲望、名望的诱惑，这是阴。百官要做些什么，想要得到些什么，变着法想到些类似于名正言顺“挪用公款”的行道，纷纷上谏“为国之安”，万历便听，便说好。他们是矛盾的，这种矛盾来源于对自己的苛刻却又欲望驱使难以制止的。

这倒不是显而易见的，得沉下心来细读才有所体悟。因而吴思先生在《潜规则》中更直白地向我们进行了解释，万历年间——其实乃至整个中国历史上下，都存在一种“潜规则”，他说：“中国社会在正式规定的各种制度之外，在种种明文规定的背后，实际存在着一个不成文的又获得广泛认可的规矩，一种可以称为内部章程的东西。恰恰是这种东西，而不是冠冕堂皇的正式规定，支配着现实生活的运行。”而万历年间，这种内部章程就是孔儒文化一直以来所推崇的那种僵硬不乏实用性的教条。在黄先生所说的“阴”面中，我们不难看到这些统治着中国上下的官僚贵族，死死抓住这非凡有用的道德“信仰”，把自己强烈得快要灼烧的欲望埋入之中，做着顺心又违心的努力。

这是万历十五年，平平淡淡的一年。黄仁宇先生切开它，让我们可以得知这其中的不平淡。《万》的最后写道：“当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家，各人行动全凭儒家简单粗浅而又无法固定的原则所限制，而法律又缺乏创造性，则其社会发展的程度，必然受到限制。即便是宗旨善良，也不能补助技术之不及。1587年，是为万历十五年，丁亥次岁，表面上似乎是四海升平，无事可记，实际上我们的大明帝国却已经走到了它发展的尽头。在这个时候，皇帝的励精图治或者宴安耽乐，首辅的独裁或者调和，高级将领的富于创造或者习于苟安，文官的廉洁奉公或者贪污舞弊，思想家的极端进步或者绝对保守，最后的结果，都是无分善恶，统统不能在事业上取得有意义的发展，有的身败，有的名裂，还有的人则身败而兼名裂。因此我们的故事只好在这里作悲剧性的结束。万历丁亥年的年鉴，是为历史。”于是他浩浩汤汤铺开的文字，写成的七位主角的阴阳行事，让这个平凡的1587成了饕餮悲剧的缩影，留下一个“大”历史观积极地向我们展示明史的背后是伤痕累累、血肉模糊，悲壮叹息那种异样衰落。

犹然记得先生在开头平淡描述了万历十五年波澜不惊的表象。其实波涛暗涌。